塞缇发现,自从四天前一场暴雨耽搁了行程后,潘西先生就仿佛带上了一张蜡做的阴郁面具。那一对浓密的眉毛始终向下压着,失去弹性的眼皮耷拉下来,遮住了一半的瞳仁。

    受神色狠厉不少的潘西先生影响,商队里的气氛也沉闷了许多。众人说话时总压低了语调,连平日里最寻常不过的谈笑仿佛也成了忌讳,所有人都变得鬼鬼祟祟。

    不过好在这一切,在马车驶进瑞索城时宣告结束。

    作为铭刻在圣徽上环抱红月的六颗星辰中一颗的尘世代表,瑞索城曾经是格塞尼王国南部最大的城市,没有之一。在过去的几百年里,它实际的统治者,杜恩家族,凭借着独特的地理位置,向国王和教会讨得了自主扩充城卫军的权力,又借庇护冒险者和商人的理由,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大笔税收。因此,杜恩伯爵,虽然只是一个伯爵,却拥有了和为数不多的公爵们平起平坐的权力。

    然而爵位的交替并非一番风顺,五十年前老伯爵最受重视的继承人出了意外,连来自教廷的魔法师都没将他从女神的怀抱中带回。爵位一朝空悬,大权在握的机会近在眼前,往日友爱团结的孩子们红了眼,就连那些私生的子女都掺和进来,想从兄姐们的争斗中抢到些汤汤水水。

    在那段风雨欲来的日子里,仿佛米卡森林中的迷雾都比寻常时候活跃许多。萦绕在众人心中,却被他们屡屡忽视的不祥预感最后成了真,某个红月被乌云遮蔽的夜晚,诺索城的贵族们还在舞会上翩翩起舞,堕落的异教徒们却在夜色的遮掩下,偷偷潜入了这座辉煌了千年的城市。

    后来,叛乱,或者说入侵,终于被制止,可埋下的隐患不数,死去的人也无法复活。作为诺索的统治者,杜恩家族在这场祸事中伤亡惨重,有手腕的继承人几乎死了个干净,只剩下些一无是处自大骄横的酒囊饭袋。至此,杜恩的时代落幕,一直藏在它身后的波利,才开始显露自己的獠牙。

    五十年,两代家主的铺垫,让波利取代杜恩成为诺索城实际的掌控者,除了缺少国王册封的名号,他们与五十年前的杜恩家族几乎没有什么不同——就连那支特许给杜恩家族的军队,也是波利们在花钱供养。

    新上任的家主唐纳德·波利野心勃勃,试图像无数代祖先期盼的那样,将杜恩的荣耀尽数剥夺。他的父亲、祖父,兴造广场,平整道路,在瑞索的贵族和平民中营造出一份良好的声名,而唐纳德·波利,则打算从上层交际出发,通过教会的关系将自己捧上诺索大主教的位置,和杜恩平分诺索掌权者的名号。

    唐纳德·波利的功绩如何还不可知,但老波利们在重建诺索城上显然费了很大的心思。诺索城多林、近海,常年湿热,老波利害怕本地产出的一碰就碎的石头经不住风雨,于是花了大价钱从北部购买了坚硬的岩石,将它们劈成砖块,用来铺地或砌墙,以石制的建筑取代当年浩劫中被火焰焚毁的房屋。

    塞缇透过马车镂空的窗格审视着这座整洁有序的城市,沸腾的人声扑面而来。

    “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?伊芙琳?”也许是塞缇不加掩饰的好奇吸引了他的注意,脸色逐渐回暖的潘西询问道。四天的相处让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面前的女孩,称呼也由“兰伯特小姐”改成更为亲近的“伊芙琳”,他倒是没有多想,只是总得找个话题他们才能开始交谈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都已经被注意到了,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,塞缇知道,只要自己的态度足够笃定,潘西不但不会怀疑,还会想出理由替自己圆上谎言。

    “那么你们应该是从安蒂亚城进入米卡森林的吧?”潘西闻言推测起她的来处,将诺索周围的城市一一排除,最后他不屑地扯了扯嘴角,“安蒂亚城虽然繁华,但肮脏得让人吃惊,是的,我们不能指望跳出栅栏的猪批改文件。”

    当年诺索城遭受劫难,安蒂亚城和诺索周边几座小城都是得利者。它们踩在诺索城的废墟上飞速发展,五十年已经足够背后的支持者把它们造成不逊于旧日诺索的城市。往日进出米卡森林的商人们只会经过一座城,巨树酒馆也只有一处,而今诺索一家独大的局面已被打破,商人们有了更多的选择。只不过在时间的跨度上,五十年和一千年相比终究太短,诺索纵使大不如前,愿意以这儿为家的人们看向所谓“小诺索”时,依旧会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。

    □□·潘西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“我们会在这里待一阵子。”他侧过头,望向窗外,情不自禁地感叹道,“诺索比斯利帕还完美,不是吗?”

    痴迷与厌憎在同一张面孔上显现,塞缇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神情。她困惑地张开嘴,却难得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
    所幸潘西的失态只是一瞬,他很快整理好了表情,眼中又挂上虚伪的笑意:“作为一位淑女,伊芙琳,你还需要一些足够体面的衣服和珠宝。我想,你能喜欢我给予的小小惊喜。”

    塞缇依旧地维持着自己对潘西感恩戴德的人设,只见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微微一亮,透出几分属于孩子的惊喜,只是须臾,蓝宝石似的眸子便暗淡下来:“您已经帮助我太多了,潘西叔叔。番红花小镇上买的衣服已经足够,您不必……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……”潘西的嗓音嘶哑,笑声像极了破旧的风琴。

    他漫不经心地摇了摇手指,伊芙琳作为他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,他自然不会亏待她,毕竟女性的美貌是一把利器,而他认为华服和珠宝是最好的磨刀石,只是这些他不会对着女孩说明,于是他抬起眼睛,将她的不安收进眼底,这才装成和蔼长辈的模样开口,句句都像为她考虑:“你还是个孩子,伊芙琳。人们会原谅你的任性,你不必如此懂事,心安理得地接受它们吧,毕竟你拥有的,和与你同龄的小姐们相比,只少不多。这些不算什么,而且你已经答应帮助潘西叔叔了,不是吗?”

    他满意地看到犹豫一点点从女孩的眼中散去。